好听忙碌的闲者
2022/12/17 来源:不详◇朗读者张继斌
媒体人
B座西窗志愿朗读者
◇莱子/文
烟波浩淼的洪泽湖,于东南角泻出一条洪水走廊,将悬湖之水蜿蜒引向长江,这便是淮河重要的入江水道——三河。三河口下游20里许的南岸高地,有一乡村,三县交界,早年因河水阻隔,十分偏僻。不知何时,此处借水运之便,傍河建一观音禅寺,颇具规模,影响日盛,僻乡遂名曰“观音寺”。后来,寺庙于战火烽烟中倾圮拆除,地名在人民公社时期改为“顺河”,但终因民俗力量,名称复旧,沿用至今。这里,便是我的家乡,祖辈生于斯逝于斯的地方。
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,我爷爷出生在观音寺乡一个贫寒农家,七岁时失去了母亲,为求以斋饭糊口,得缘寄居于观音寺庙。那时候,三县五乡的信众,或水路、或陆路,蜂拥云集于此,寺庙香火很旺。爷爷并未受戒出家,却在晨钟暮鼓声中度过了少年时光,忙时与僧人一起抬水拾柴、洒扫寺院,闲来则随师傅识字断句、习文诵经。就这样,七八年的光阴里,爷爷熟读了“三、百、千”这些蒙学经典,念了点佛家经文,学了点子曰诗云,也翻阅了些闲书。这段独特的经历,使得他虽然生活在穷乡僻壤,却有了一些旧学的底子,这在那个年代算是很难得的。
爷爷以务农为生,从我记事起,就见他不停忙于农事耕作。大集体生产队时期,他因身体瘦弱,肩挑背扛之类的重农活做得比较少,但犁地耙田、打谷扬场、养牛育苗这些有点技术含量的活儿,却常少不了他。土地联产承包到户后,家人不让他再多辛劳,但他就是闲不住,总想着打理田块、侍弄庄稼。我们家有二分自留地,他应时去间苗、薅草、浇灌、施肥,真可谓精耕细作,种出很多品种的蔬菜,自家吃一些以外,还拿到集市上去卖,补贴日常家用。宅前屋后,爷爷目光所及,总能找出许多事情来做,因而家中虽然简陋,但只要经他一拾掇,总是那么井井有条。夏日的乡村茅舍,周边不时会冒出来许多杂草,而且蹿得很疯狂,爷爷是看不下去的,常常杂草稍微长了点,他就手握一把小铲锹,一根一根地去铲锄。有一年深秋的中午,爷爷独自在屋后攀爬修剪树枝,从一人多高的树杈上,一不小心摔了下来。也许是因为体瘦身轻,也许是因为衣厚地软,更许是有上苍护佑,70多岁的他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泥土,竟然毫发无损。这惊险的一幕,恰巧被我看见,关切询问之后自然是一通埋怨,爷爷却显得很轻松,呵呵一笑:“没有问题,我经常干活,不碍事的!”
陈烨摄
其实,爷爷给我印象深刻的忙碌并不是干农活、做家务,而是帮人做媒、调解琐事,尤其是他晚年的时候。爷爷的记忆力非常好,与他有过接触交往的人,即使多年以后他也大都能清晰描述出相识相处的诸多情形。那会儿,苏北农村的人口很少流动,爷爷走到集市上,几乎满眼都是他的熟人。令我惊奇的是,即便遇到不熟悉的年轻面孔,爷爷与他稍作交流问询,往往就能道出其家世姻亲、左邻右舍。许多乡邻知道爷爷结识的人多,便托他给孩子找对象。他将这些少男少女的信息悉记于心,筛选推荐,乐此不疲,每年都促成许多姻缘,成了家乡名声很响的“月下老人”。婚姻美满幸福的,常会对爷爷说一些感谢的话,并接着托付新的“婚介任务”,夫妻闹点矛盾的,又会请他去“后续服务”。邻里争吵、婆媳红脸、妯娌拌嘴、兄弟分家,这些剪不断、理还乱的纠葛,也会隔三差五地冒出来,有时是乡邻们请他出面调停,有时是他主动上门劝说,爷爷这有求必应、闻风而动的“老娘舅”,不知多少次磨破了嘴皮子。万家灯火之际,乡村阡陌之间,他那略显佝偻的身影穿梭奔波,当年这是家人和乡邻们习以为常的情景。
爷爷又确是一个忙碌而闲适的人。面对家庭邻里之间的那些磕磕碰碰,他常是一位静静侧耳的倾听者,嘴上衔一支香烟似抽未抽,眼睛略微眯着似看未看,你一言、我一语,张三长、李四短,只要不是烽烟再起,他通常不去打断别人话头,偶尔插话几句,自己又很快收住,挥挥手说道:“你继续讲、你继续讲!”他又是一位娓娓道来的健谈者,讲经说白,谈古论今,经常会有点离题地扯出许多“闲事”,说上不少“闲话”。“兄弟叔侄须分多润寡,长幼内外宜法肃辞严”“嫁女择佳婿毋索重聘,娶媳求淑女毋计厚奁”“因事相争,安知非我之不是,须平心暗想”等等,《朱子家训》里的这些句子,不经意间就会从爷爷口中流淌出来。调解的过程当然是起起伏伏,但爷爷总似风轻云淡,也许是诉说疏解了郁闷,也许是从“闲事”“闲话”得到了启发,最终当事者大都心静气平、眉舒颜和。
即便是繁杂的农活,爷爷也很少会有争分夺秒的急迫,而时常显出不疾不徐的从容。这从容,并非任随“草盛豆苗稀”的洒脱,似有一种尽人力顺天道的明达。他种蔬菜、植瓜豆,对于选种留籽、培秧育苗,既慎而又慎,也悠然自得。他收罗来大大小小的葫芦,逐个于其颈部凿一圆孔,挖空内瓤,晾晒吹干,然后装入各样精选的种子,团上棉布头塞好葫芦口,蘸墨写上每个品种的名称。这些怀揣着生命希望的葫芦,挂在爷爷屋子的墙上,排成队伍,随时等待主人召唤出列。爷爷对于天时农事谙熟于心,一年二十四节气,每个节气有三候,桃华始、惊蛰起,元鸟至、春分来,他教我们观物候、识节气,分五谷、明稼穑。时常,爷爷还会由此申发:五天一候这是“微”,十五天一节气便是“著”,观候识节,就是见微知著,也可体悟立身处世。
我们兄弟四人,小时候较为顽皮。父亲是严加管教,经常厉言呵斥;爷爷则偶尔过问,方式亦大为不同。他挂在嘴边的有一句话:“时间跑掉了,用马都追不回来!”不知这是他哪儿学来的,还是他自己创作的,只要见我们贪玩了,他随即来上这句口头禅,其效用恰如父亲拎了拎耳朵。一次暑假在家,父母都已出门劳作,我们兄弟竞相蒙头睡“回笼觉”,爷爷自言自语般地反复念叨:“黎明即起,洒扫庭除,要内外整洁。”“宰予昼寝,子曰:‘朽木不可雕也,粪土之墙不可圬也!’”我们哭笑不得,纷纷起床,他则像啥也没做似地走开了。
爷爷肚里装着很多掌故,正史的、野史的都有。兴许是期待我们自己去阅读,他很少会主动给我们讲什么历史故事,但只要打开了“话匣子”,就会兴致很高地演义一段。他经常会有意无意地和我们说一些古语箴言,我们似懂非懂,有的也不知所云。直到后来,我们才知道,他引述的那些话语,大都出自“四书”以及《千家诗》《增广贤文》《围炉夜话》之类的书中。有时,他会顺手取一张纸片,握起毛笔,写上一些字句。他写的都是较方正的楷书,内容常为默录少时记诵,偶尔也有自撰话语,看似随意书写,实乃提醒叮咛、有感而发。我们保留着爷爷的一幅字,上书:“以劳而精,无劳而神;皈心静目,可以长生。”这大体是他80岁左右所书,似为记录自己的生活体悟,或亦有什么出处,但录自哪里,我们至今没有查考到。爷爷曾经撰过一副对联,将他的名字嵌为上下联首字,联曰:“恒山崇北岳,远水揽西湖。”他特意手书成条幅,悬挂在自己居处的窗户两侧。他住的屋子并不大,那窗户自然也比较小,但似乎没有妨碍他由此眺望崇山峻岭、流水镜湖。
爷爷一生没有得过什么大病,偶染感冒发烧,喝点水、睡会觉、发点汗,身体很快就恢复了。及至暮年,行动虽有迟缓,但耳聪目明,谈笑自如,精神依然矍铄。十多年前的那个秋夜,爷爷衣装整齐地端坐在藤椅上,地上留着半支未抽完的烟,就这样走完了他84载的生命历程。他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,儿孙们永远无法知道他最后的念想,但从老人家安详的体态来看,忙碌一辈子的爷爷,离世时的内心应该是很闲静的。我想,这是一定的。
前些日子,我们兄弟携小家庭相约一起回到家乡。只见那熟悉的老屋里,简陋的木床和桌椅摆放依旧,零星的杂物还有不少,一把小铲锹寂寞地缩在墙角,让人恍惚觉得爷爷的身影依稀就在不远的地方。然而,老屋周边杂草蔓芜,树枝散落,这些又分明在诉说:那位忙碌而闲适的老者早已远去。这时,大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,进屋拿起那把小铲锹,埋头去清理院子的杂草,随即我们纷纷动手去拔起草来,连孩子们也忙着拣树枝什么的,不一会儿庭院便整洁清爽了许多。
我引着爱人,穿过集市,漫步走向河边,看到观音禅寺原址的东侧,有好事者重建了寺庙的主殿,复置了钟亭、鼓亭,只是寺院内并没有几个人。放眼寺院后方,三河之水滔滔奔流,三河大桥车行如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