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年周作人的日记记了什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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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饮食文字，是周氏散文中的一大门类，不单显示着其艺术成绩，亦连接着其头脑的脉息。在他的从前日志里，确是可看到很多头绪的。”齐物秋水如是说。

将这篇《知堂从前日志摭拾》与中华书局聚珍文明早先出书的《知堂谈吃》对读，别有韵味。犹如看到中年时的周做人悄悄走到少年的周做人，拍了拍他的肩。

齐物秋水｜文

周做人记日志始自戊戌年（一八九八年），“大清光绪二十有四年龄次，戊戌，孟春二十八日，若耶周櫆寿订于浙江武林仰山楼之东窗下”，时十三岁。其从前日志虽未有成年跋文得勤，但仍有着大概的持续性，不会一曝十寒，而个中表显现的单方心肠与志趣，若与后来的文章略加参证，会有一些有象征的发掘。

一八九九年正月十五日，周做人与族人至调马场坐兜轿，“一起燕语莺声，山环水绕，枫叶凌霜，杉枝带雨。倘得筑以茅舍三椽，环以萝墙一带，古书千卷，同道数人，认为遁世之意，而吾将终老乎！此间墓前刺柏数株，子离离然，撷得六枚，擘而嗅之，香烈非常。”读这段文字，不由想起另一篇文章，一九二四年的《饮茶》：

“饮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，清泉绿茶，用素雅的陶瓷茶具，同二三人共饮，得半日之闲，可抵十年的尘梦。饮茶以后，再去赓续各人的胜业，不管为名为利，都无不成，但无意的少焉闲逸乃正断不成少……”

前者的周做人仅十四岁，偶遇好的景色有此联想，是一种少年心肠；写《饮茶》时的周氏已然是颇负盛名的新文学众人，这些话语响应的恰是其于糊口的艺术之倡导，透出的乃老练的头脑。此间出入二十多年，而潜在脾性的头绪照旧也许涉及的。

一九〇〇年仲春三旬日志：“尝草紫。（叶如商陆花，如蚕豆，农民种之以粪田。越人以咸菜瀹之，佳美可啖。三月则老，不成食矣。）”这是周做人第一次以文字记下草紫这类植物，很多年后在《家乡的野菜》中详写之：

“省墓功夫所常吃的再有一种野菜，俗名草紫，通称紫云英。农民在成就后，成就田内，用做肥料，是一种很被卑视的植物，但采用嫩茎瀹食，味颇鲜美，似豌豆苗。花紫血色，数十亩连续一直，一片锦锈，如铺着艳丽的地毯，分外悦目，况且花央状若胡蝶，又如鸡雏，尤其儿童所喜。间有白色的花，相传也许治病，十分保重，但不易患。日本《俳句大辞典》云，‘此草与蒲公英同是习见的东西，从年少期间便已熟谙。在姑娘里边，未始采过紫云英的人，恐未必有吧。’华夏古来没有花环，但紫云英的花球倒是儿童常玩的东西，这一层我还替那些小人们欣幸的。浙东省墓用声称，因此少年常随了噪音去看‘上坟船里的姣姣’；没有钱的人家虽没有声称，然而船头上篷窗下总显现些紫云英和杜鹃的花束，这也即是上坟船切实实的证明了。”

假设说庚子年的周做人还能亲口吃到草紫，日志乃实录之，那写《家乡的野菜》时，就全属回忆了，纵使他口头说“家乡关于我并没有甚么特其余情份”，但那笔下隐藏的恋恋之意倒是骗不得人的。

同庚七月七日，有如许的纪录：“夜大雨，雷电，辟雳一声，少焉即止。夜床角忽鼠数钱，（凡鼠有恐慌则鸣，急声如人之数钱，故名。）不能成寐，十一下钟始寝。”此地区颜色浓郁的“趣典”，在数十年后衍化为一则妙文《鼠数钱》（收入一九四一年《药堂语录》）：

“《茶香室续钞》卷二十四有鼠数钱一则云：‘方濬颐《梦原丛说》云，粤东有钱鼠，其吻尖，其尾长，其声若数钱然，故名。俗云见则主人家有吉庆事，亦犹京都人尊猬为财神也。按常鼠亦能做数钱声，俗云朝闻之为数出，主耗财，暮闻之为数入，主聚财。’案钱鼠在越中亦有之，俗名油炸老鼠，实臭鼠也，落伍闻有臊气，如油焦味，又唧唧做声，但不及常鼠数钱时之迅速耳。王衍梅做《鼠嫁词》中云：‘啾啾唧唧数聘钱’，纵使用此典，颇工细可喜，但鼠之数钱实乃战栗反常，欲叫不得，故迫切而咋咋做声犹人之口吃，那时大要与蛇骤遇悚立不能动，旋即被其缠束矣。儿时闻鼠数钱声，常为悚然，盖知近处必有异，所惧真实蛇而非鼠也。三十年前家母在越，夏夜为帐顶上鼠所扰不能寐，以压帐竹竿拍席驱之，嗒然做声，鼠亦忽数钱，骤惊故而。母谓或竹竿声似蛇拍尾故，此解更近理。北京未见臭鼠，常鼠巨细珍稀种，亦不曾闻其数钱，殆因少蛇故耶。华夏昔日通畅铜钱，托付时必计数，除一五一十列举几案地上外，大要两手持数，亦以五文为一注，由右至左，钱相触有声，说及数钱声便各领会，今铜钱几尽废，即铜元亦渐匿迹，恐将更后无人能解此语矣。”

少年时的日志寥寥数笔，三言两语，倒是把来因道清了；中年后所写这则札记，全然显示一位学问博识的散文众人的悠游之笔触，短短几百字，却回环盘曲，援引、亲历、乐趣融汇一炉，乃札记中的上品。

饮食文字，是周氏散文中的一大门类，不单显示着其艺术成绩，亦连接着其头脑的脉息。在他的从前日志里，确是可看到很多头绪的。

一八九八年正月三旬日：“食水芹紫油菜，味同油菜，第茎紫如茄树耳，花样黄。”

同庚仲春五日：“上昼食龙须菜，京都呼豌豆苗，即蚕豆苗也，以有藤似龙须故名。每斤四十余钱，以炒肉丝，鲜美可啖。”

一九〇〇年三月三日：“下昼章梫来，尝石首。（即鲿也，越名黄鱼，杭呼江鱼，田叔禾《西湖游玩志》亦做江鱼。）”

同庚七月五日：“上昼杜浦章梫送西瓜、洋金瓜、青瓜，冷饭头瓜，（形如西瓜，一名咽煞瓜，不能多吃，以其味淡而饱，又能噎也。）共二筐。”

到了一九〇二年，周做人为第八册日志定凡例，“凡前与此者，记事无例，故马虎脱漏在所难免。兹定凡例几许则，仿而行之。不为无裨云”。个中即有，“凡内陆风土庶务亦宜附记，兼及食品蔬果，以备参考”。这已激昂为一种自发的做为，今后，记叙更增加了起来：

一九〇二年三月四日：“莴苣菜生食鲜脆，江南人用以煮肉，味如蒲子。”

同庚三月十一日：“红萝葡，大如芋头，色红如胭脂，皮甚薄，味甘。槌碎不成使劲，切加秋油拌食。江南人杂以莴苣片，红绿相间，可喜。”

同庚三月廿二日：“江南笋甚少，淡笋毋大者，长只五、六寸，百钱可得六、七支，切片同咸菜炒食甚好。土人颇珍之。然吾乡则为常物，以菘芥蔓菁视之，每斤只要青蚨数翼。”

同庚蒲月二日：“紫苋菜，长尺许如常，苋叶深碧，筋鲜红，瀹熟汁做色，味尚适口，江南有之。”

诸如许类，不能不说这与自后来的钞写饮食的文章有着血脉的干系，有此一面的趣味，那日志中的顺手纪录，堪称是初期的操演了。

周氏对本身的从前日志是器重的，或有常常之查阅，以致在后来的写稿中时时引用。如一九三八年的《淞隐漫录》，即追忆少年时初读王韬这本著做，“我初度望见此书时在戊戌春日，那时我寄住杭州，日志上记取，正月廿八日阴，下昼工人章庆自家来，收到书四部，内有《淞隐漫录》四本，《阅微草堂札记》六本。那时我才十四岁，这些小说却也看得懂了，这两部书差未几都反覆的读过，因此于今碰见仍感触很有点儿情份”。假设说这还可因而引用日志做为追忆的话，另一种情景倒是别有象征，那是一九三四年的《花镜》中：

“这边想起过去上祖坟的事，春季采映山红，冬季选拔老勿大，前几时雠校昔日志找出来的一节纪事也许抄在这边，年光绪己亥（一八九八）十月十六日也。

‘午至乌石墓所，拔老勿大概三四十株。此越中俗名也，即平川木，以其不长故名。高仅二三寸，叶如栗，子鲜红心爱，过冬不凋，乌石极多，他处亦有之。性喜阴，不宜肥，种之墙阴背日出则明岁极茂，或天竹下亦佳，须不见日而有雨露处为妙。’这个记录显然受着《花镜》的影响，山头拔老勿大与田间拔‘草紫’（即紫云英）原是上坟的常习，由于贪得老是情面，但拿了归来草紫花玩过当然也就丢了，嫩叶也瀹食了，老勿大仍在盆里种得好好的，来岁还要多结很多子，有五六个一串的，比在山时还要茂密，况且琐琐的记叙其习性，倒是不佞所独，而与不读《花镜》的族人不不异者也。”

显然，从前日志中的这一节已然成为文章的有机构成部份，融入了出来，犹如这三十多年的时日流转全无隔膜，绝无不适。且周氏对本身纪录植物特点的习惯颇感触有裨益，换句话说，即是于日志的自珍了。

（报答豆瓣网友齐物秋水受权转载此文；配图为周做人手迹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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